2012年11月11日 星期日

老船長


鹿港的海風夾雜濃濃的鹹味,呼嘯著隨潮水拍上岸邊的石堆後,仍猖狂地越過堤防一路吹進海埔新生地,捲起地上的黃泥,也踩踏彎腰的五節芒。風過處,他拄著拐杖獨自站在堤岸上,身體搖搖晃晃企圖在風中尋得最穩當的站姿。此刻,湛藍的海上盪著白浪,彷彿漂著一縷縷白毛線。這光景,打從他第一次出海就是這幅模樣,數十年來依舊如此,在他眼中,不變的海洋就如同摯友一般可靠。

「唉,如果沒有中風就好了!」他嘆了口氣。六年前突然的腦溢血強迫他不得不提早退休;如今右手和右腳更因為不良於行而萎縮得厲害。潮水從臺灣海峽湧來,拂過遠方的蚵枝,繞過不遠處的一排竹筏,再鑽入堤防下的石堆,也鑽入腦海中不斷沖刷久遠的記憶。

「喂,船長,」耳畔響起討海人慣有的豪爽呼喚。十歲起開始和父親下田、出海的他,十六歲那年就和同村的幾個長輩合夥買了一艘船,於是村裡頭的人就這麼稱呼他。

「炳南啊,你好!」他笑著揮揮手,「今天出船豐收喔!

「馬馬虎虎啦,你看這天氣似乎不太好哦。」

他抬頭看高空的羽毛狀卷雲和海平線上的美麗晚霞,便說:「看來過兩天恐怕有颱風來襲喔!

「是啊,那麼你還準備出遠洋嗎?」炳南看他俐落地在船上忙著,於是問道。

「沒有啦,我只是想趁現在整理妥當,以免颱風真的過境後變得一蹋糊塗。」船長回答說:「咱們討海人看天吃飯,還不是全靠這艘船,總得好好愛惜啊,我看它可比我的生命還重要呢!

是啊,生命是大海的恩賜,而漁船和漁具是活命的本錢,都褻瀆不得。忽然,他的視線停留在不遠處的竹筏。筏上堆著一簇損壞的漁具,有一層層灰、一片片苔各自佔據竹筏的其他空間,看來已經荒廢多年了罷!他於是思索著印象中那竹筏的主人,是什麼原因忍心拋下它?是否這人已年老力衰、或是隨潮水湧入大海的懷抱?是否他的後代早已離鄉背景,所以任憑竹筏就此老去,終於成為擱淺在岸邊石堆的廢物,只剩下一、二隻白鷺鷥偶而駐足張望,憑弔漁家薪傳的夭折?

沿著堤岸往回走,沙灘上矗著一座城牆般的廣告招牌—工業區招商……。他突然將拐杖摔了過去,「去你的,」想當年只是為了拒絕杜邦設廠,老漁夫大夥們連魚也不打就組織起自救會,一路抗議到立法院;如今卻敲鑼打鼓地歡迎工業污染光臨……。半晌,眼角卻瞄見廣告上的人像依然微笑著張開雙臂,呼喊著工業化的未來,絲毫不在乎他的不滿和詛咒。只得識趣地撿起拐杖,「還是回家吧!?」他想。

堤防邊,藍色轎車裡有人開門向他走來,攙著他爬下堤岸。「爸,覺得如何?」兒子說著邊打開車門。

看著兒子,這年輕人的瞳裡看不見海洋的波浪,血液中也嗅不出海洋的鹹味,早已十足的都市人。他搖搖頭只是緩緩說道:「工業區開始動工了吧?!

「是啊,你看這一大片新生地,我們的蚵園也在裡面呢!

,大半輩子的歲月竟被埋葬在腳下黃土中。他一屁股坐在椅墊上,急忙將無力的右腳提上車,再也不忍心踩在自己記憶的墳上。

車子開動後,兒子接著又說:「明天和我們上台北吧!

再說罷!他想。車窗輕易將海風的呼聲關在車外,堤防愈來愈遠,城牆般的招商廣告卻依然清晰鮮眼。還不曉得明早醒來會是啥樣的世界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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